花期将至

谁来赔这一生好光景?

燕南飞

我在十五岁的夏天遇见重庆。


小时候对重庆的印象,只是当我还趴在母亲膝头,母亲在故事中告诉我,那山城里姑娘,是嘉陵江水化成的仙子,出名的美丽秀气。直到十五岁的列车把我送向藏匿在万山之中的这座山城鬼都,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重庆的姑娘,就连山城少年也是从嘉陵江取出一瓢水,混了江边细细泥沙,精琢细雕捧来。


山城地势奇特,上坡下坡,高架桥环环相扣,抬头有平地大街,低头也有小区花园。我坐在的士上,司机特别热情,操着一口满满的火锅味方言,为我介绍江对岸那里晚上会灯火璀璨的是洪崖洞,最是特色戏曲就得去磁器口的茶楼。


临近傍晚,天黑得虽慢,但陆陆续续的,两岸开始亮起灯光。我往窗外看,被星火灿烂晃了眼。低头看另一条路上远远望不到尽头,缓缓向前移动的车流汇成灯海,是在河南也看不到的盛大壮观。


我也没有带太多行李,只是衣裤和日用品。不过临行前还想起来学校作业,认真用文件袋装好放在行李箱。


这次旅行太仓促,至今手机里也没存下太多照片,更多只是在记忆里搜寻它们的影子。然后,或是有些诚惶诚恐,拿出笔记本虔诚地记下那些被我揪出来的记忆碎片。


十五岁,重庆给我的,第一个是盛夏,第二个是他。


他是在磁器口那家听戏曲的茶楼打工,淡妆浓抹,我站在一旁,原是准备再向前几步,去听场《霸王别姬》。可他坐在公开的化妆台前,从刚来时有些棱角但又更多几分水般柔情的脸庞,逐渐被胭脂粉墨打磨,吊起眼角更添媚意。我一时兴起,就是这么看着,便入了迷。


等他上台开嗓刹那,我觉得他是上天恩赐,就该吃戏曲这家的饭。


“请问。。。能再唱几句同我听吗?”


下台后他去卸妆,我穿过散场的三两观众,走到他跟前:“你。。。你刚刚在上面唱的,很好听。”


他转过头看着我,似是有些惊讶,眼妆方才卸到一半,眼里清明,又温温柔柔笑起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我实际听不懂那些唱词,只是见他唱得好听,也只迷恋这一人。


“你多大了?”





等我们坐在坝上,人手一根麦芽糖,晃着腿看商贩们来往忙活,汉子穿麻布马褂捶打糍粑,他已经完完全全把妆卸下。


“十六,年初的时候就满十六了。”他调皮地眨眨眼睛看我,“暑假一直跟着我师傅在这里唱戏,等开学了再回去上课。”


我也偏过头去看,他眼角卸妆时擦拭得猛了留下飞红,似是桃花在眼角印下来过的痕迹:“那你比我大些,我今年年末才满十六。”


“我叫丁程鑫,前程无量的程,财富兴盛的鑫。”他歪歪头,伸出略粉红舌头舔舔搅在小棍上的麦芽糖,好似小猫,看得我这个明明是喜欢柴犬的人却快了心跳。


不得不承认,他的名字很好听,有点民国小公子的意味。但穿上戏袍化上妆,却又化身成了楚霸王身边那位薄命妃子。


记得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看电影,汤臣重映《霸王别姬》,张国荣那声嘶力竭的表演也曾把年幼的我吓到躲在父亲身后捂住耳朵。我不敢去看那双眼睛,里面包含了太多情绪,最后只剩下痴狂和绝望。


不过丁程鑫不是这样,至少他不是程蝶衣,不是那个要和段小楼唱一辈子戏的程蝶衣。他的眼睛里是藏满希望和星辰,是没人会拒绝的光芒。


我说,我可以叫你阿程吗?我第一次来重庆,能带我到处去逛逛吗。


他笑得很好看,抿嘴点点头,说了声可以。


跟在他身后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我还在暗自想,他是不是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永远都是一副温柔模样。重庆盛夏的太阳几乎要将人晒脱层皮,仿佛置身烤炉,多说的几个字也会被阳光拆散成水蒸气。可我盯着丁程鑫嫩白的手臂和小腿,始终想不通,这样白净一个人,是怎样都晒不黑吗?


他带我去看解放碑人潮涌动,我们也坐在江边的酒馆里一人点上一杯果汁看对岸洪崖洞万般景光。后来,他常带着我到茶楼,跟在他身边看他装扮上台唱戏,武生小旦我都看过,可就那虞姬演得是入了魂般,开口便是唱得让台下一众连连叫好。我就站在后台,最靠近他身影,只希望自己才是站在台上那霸王。


晚上我回了住处,他应邀前来,手里拎着白天时在商场里我买来送他的柴犬玩偶。在外游逛了一天,重庆的月亮温温柔柔,我们就着深夜的半点星光,坐在沙发上看程蝶衣段小楼。


“师哥,就让你跟我,不,是让我跟你,唱一辈子戏行吗?”


“不行!说好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我悄悄扭头去看他,只见他看这电影看得入神,眼眶泛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心底乱成一团无从说起,只好轻轻叹气伸手拍拍他的背。


看完电影之后我们望着电视黑幕倒影,久久无言。晚上他留下来和我睡在一起,我们背对背,呼吸平稳掩盖不安分的心跳声。几度我张了口,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不过几天,我站在站台上,行李箱不多不少,仍是带来那几件物什,除回忆以外也未曾想过要带些什么离开。如要说有的话,直至现在才发觉只是想带他走。


他从磁器口赶来送我,大概是刚刚还在戏台上唱,一身戏服还未换下来,我抬眼看,虞姬打扮。此刻站台上人三三两两散落在别处,所幸不曾有人关注这边这场还未开演的戏。


我和他隔着几步距离,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还是我先开了口,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不知名情绪几乎要溢出来。那些天站在后台看霸王,悄悄跟嘴学了几句词,现在唱出来虽自己感觉有模有样,可不知道在他听来又是番什么模样。


我想,大概当时我往向他的眼神是炽热的。但其实我想让他问问我,下次还会再来吗。


他似乎也没料到,愣了愣,却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直到我踏上列车,转头刹那才发觉原来他眼里似乎比平日多些流光。


即使只是陌生人,但看到对方之后他的一切都想了解,想认识他,我称之为十五岁后知后觉的唯独一份限定心动。除了阿程,至今我未能再遇上这样一个能让我如此为之心动的人。


我常想,如果我愿意违背父母之命,愿意陪他躲在茶楼里唱一辈子戏,他会不会愿意做我一辈子的虞姬。


但我没有,他也没有。后来我又去过很多次重庆,但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后来再去那个江边小酒馆喝过许多酒,却再也没能看见像那晚一样对岸绚丽的灯光。


所以我只好寥寥草草过完一生。也不会后悔。









大学毕业之后,我赶回老家河南为外公主持丧事。


在外公贴满程蝶衣和段小楼的房间里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终于发现这本日记。他没能说出口的那些感情也在这里找到出口,喧嚣着涌出来。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看外公,总是不悲不喜,坐在摇椅上,有太阳一定要搬到花园里去坐,手机里总是放着霸王别姬。有空的时候,他一定是望着房间墙上的程蝶衣出神,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川渝方言。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记得年幼时外公曾抱着我,反反复复只唱这一句。彼时我有些不耐烦,抬起头摸摸他的胡须,问道,外公你还会不会唱些别的?他有些愣住,抬起头对太阳眯眯眼睛,轻轻摇了头。


外公还告诉我,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我瘪着嘴说听不懂,他就笑着刮刮我的鼻梁,任我怎么同他撒娇也不肯多说几句。


我印象里的外公是个戏痴,笑起来温温柔柔,喜欢坐在有太阳的院子里听霸王别姬那出戏。



如今我懂,虞姬是真虞姬,霸王也是真霸王。


花园里外公种下的老桃树上有一个燕窝。每年春冬,外公总会支着手,让那南飞的燕子去替他送个口信。


他说:“告诉他,我这里一切安好。”


现在外公也已经离开,我看着停在枝头的燕子,学着外公支起手。


“别来了,外公已经去世了,不用再报口信了。”


那只燕子歪歪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它飞向天空,像每年特例,必须要走的那一趟。







只是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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